李翱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惟俨俗姓寒,年十七出家,初事惠照禅师,后谒石头希迁,密证心法,得其衣钵,住澧州药山,大畅禅风。当时李翱任朗州刺史,仰慕其名,乃入山谒之。《宋高僧传》卷十七记载了他们的这次会见:“(翱)初见俨,执经卷不顾,侍者白曰:‘太守在此。’翱性褊急,乃倡言曰:‘见面不似闻名。’俨乃呼,翱应唯。曰:‘太守何贵耳贱目?’翱拱手谢之,问曰:‘何谓道邪?’俨指天指净瓶曰:‘云在青天水在瓶。’翱于时暗室已明,疑冰顿泮。”可见,“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句本是惟俨所言,被李翱融入诗中。又据《五灯会元》卷五,惟俨示法的方法大致上是这样的:“问:‘学人有疑,请师决。’师曰:‘待上堂时来,与阇黎决疑。’至晚,上堂众集,师曰:‘今日请决疑,上座在甚么处?’”其僧出众而立。师下禅床,把住曰:‘大众,这僧有疑。’便与一推,却归方丈。”竟以不言为言,正可作“我来问道无余说”的注脚。但在李翱的询问下,他还是说了一句话:“云在青天水在瓶。”这句话怎么使李翱顿悟的呢?水在瓶中,亦如云在天中,物性无别,万法归一。认清本心,则云之潇洒,水之恬静,也能相通。在天上,就做潇洒的云;在瓶中,就做恬静的水,把握住“现量”,就能够得到自在。这,或许就是李翱从惟俨那里得到的启示吧!
禅宗公案中有一则说唐代郎州刺史李翱向著名禅师药山惟严问道的故事。李翱几次请药山禅师都不肯来,李翱只好亲自到山里拜访他,禅师却仍然看着手里的经书,连一眼也不看刺史。
李翱的侍者很心急,就对药山说:“太守在此。”药山仍然不应,李翱看他如此无理,就说:“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禅师这时才开口说:“太守!你怎么贵耳贱目呢?”李翱听了有悟,拱身道谢,又问:“如何是道?”禅师用手指指天上又指指地下,问说:“会了吗?”“不会。”禅师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欣然作礼,而作了一首有名的偈:“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此偈前二句写诗人问道之前的所见,后二句写诗人与禅师见面之后的问答。
“云在青天水在瓶”,这是禅师所指示、诗人所见的“道”。好一个在所当在!好一个自适其性!禅的存在是多么明白呀!就像白云在天上、水在瓶子里的自然本有,只是有人看青天看不见白云、看瓶子看不见水罢了。
“云在青天水在瓶”,这两个意象合在一起,就是人们所爱说的自然境界。所谓自然,就是自然而然,也就是平常所说的天然,指万事万物没有人为因素状态,也就是与人为造作相对的状态。“云在青天”,当然是一种自然的状态,飘泊无依,聚散无定,变化无常。然而人类虽说总在追求自然,但要的并不是真正的自然,而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所谓自然。这种自然就有如“水在瓶”。水是流动的无形的,给定一个器物,就成什么形,而水的性质并不改变。瓶虽是人作,但水却还是自然。一幅幅中外名画,一部部中外名著,一尊尊警世名雕,无不因为撷取大自然神韵而长久流传;但是因为是人的有意为之,又都无法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永恒。
落到人类自身,“自然”就是指人的天然本体,也就是人的真性情、真思想,所以“自然”又与虚伪相对。不管是谁,如果你不真诚就不能动人,勉强做出来的哭泣,看起来悲伤却不使人哀痛;佯装火冒三丈的大怒,虽然样子吓人却不使人害怕;违心地和别人亲近,虽然笑容可掬却不使人觉得可亲。真诚的悲痛,既使没有哭也让人悲伤怜悯;真正的愤怒,即使不发火也使人觉得威严畏惧;真心的相爱,哪怕没有笑容也使人觉得和悦可亲。真性情存在于内心,神采便洋溢在脸上,这就是自然。
以前的人说话办事都出于自己的本性,所以用不着阴谋诡计,更用不着你提防我,我提防你。可是,随着文明的不断发展,人类的心智日渐进化和完善,自然的本性也就远走高飞了,于是,猜忌、陷害、诽谤、中伤、冷酷、自私、虚伪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人类。再也不能从一个人的脸上看到他的内心,从一个人的语言也不能了解他的思想;笑不见得高兴,哭也未必就真的悲伤;到处是言不由衷的应付敷衍,人间难得真情。尽管人们的举止日益优美,行为也有礼貌,谈吐讲究风雅,衣着注重华贵,装饰追求典雅,然而,这些东西事实上成了一套假面具,把每一个人的真性情包裹起来。老子说,要想人类能生活得幸福,彼此能够真诚相处,大家就应该重新回到婴儿的状态--单纯、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才是自然的本有、人的真性情、禅的所在。
云在青天,随风舒卷;水在瓶中,清澄如镜。云动水静,一任自然。若从自然的角度看,其实也不必非拘泥于瓶,只要是水,不论云雨雾雪江河湖海泉涧,哪一种形态不是盛于造物主之“瓶”?人如云水,常在青天自性清净中,逍遥自在活出生命的光芒!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也是在这种与自然交流中所感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