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7/05 | ☂△青梅竹马▽☂
类别(◈精品城堡◈) | 评论(0) | 阅读(37) | 发表于 14:53

  似乎我从一出生起就认得他,我记得他扒着窗台向里看,鼻子按在玻璃上鼻尖向上扁扁的,有点像家里养的小叭狗。他总是说我这是杜撰出来的,因为那个时候我该在他*的怀里吃奶睡觉,而不应记得他更不该知道叭狗的鼻子是什么样的。我却坚持我的记忆,尽管那个时候我确实应该像他所说的在他妈的怀里吃奶睡觉,但我确定他扒着窗台贴着玻璃看过我,那个时候他应该五岁,窗台比他高,他是站在砖头上的。
  他喜欢揉我的头发,从见我第一面起他就用手摸我的头,后来竟成了习惯,见到我总是用手揉乱我的头发。哎,谁让我的头发总是像男孩似的那么短呢?他每次敲我的窗总是叫:丫头,踢球去!然后我会打开窗爬出去,蹑手蹑脚跟在他后面,跑出院子就会听见爸爸的大吼:野丫头,又溜出去疯,看你将来怎么嫁人!我会回头吐吐舌头然后飞快地跑掉,他会偷笑着问我:不怕你老爸打你?我一定会扬起头挑着眉毛粗声粗气地说:怕打就不出来了!那个时候的我纯真得可爱还十分骄傲,因为我是女孩子中唯一可以和男孩子混在一起的,这使其他女孩很怕我,我也高傲得从不理睬她们。他有时会说:你应该文静些学学做淑女。我就学着大人们的口气说:我才不要那么婆婆他*的。他会似笑非笑地说:男孩子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孩的。我一努嘴说:干嘛要他们喜欢我?可你已经十四岁了。

他告诉我。
  没错,他第一次这样正正经经地和我谈话是在我十四岁那年,可我却从未在意过这些。随后他考上了南方的大学,读书去了。
  我却遭了变故。
  我几乎忘了那天的情形,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是迷迷糊糊的。我记得我跟柱子他们踢球回来,遇到一个神色慌张的男人,正迟疑间听见有人喊:抓住他,抓小偷!我的侠义心肠立即发挥了作用,一个箭步窜上去拦住他的去路,也不知是怎的,我依稀看到一个银色的东西向我袭来,我低头抱住他的腰,然后感到一样东西砸在我的后背疼得钻心,差点松手,可我想我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就是死我也不能松手。爸爸说我昏迷后还不松手呢!我一直为这是挺自豪,我成了英雄,从小就梦想的那种英雄。可爸妈几乎哭瞎了双眼,因为我被那恶人击断了脊椎,尽管抢救及时可我还是为此失去了行走能力(后来才知道那银色的东西是个大号扳子)。
  真遗憾从此不能踢球了。
  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十四岁时有多么天真,我竟认为这样没什么不好,除了不能再跑出去踢球之外没什么损失,至少以后爸爸不会追着我骂,也不会为了偷跑出去玩而挨打了。
  我还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他来了,大概是寒假吧。他来看我,用手揉着我的头发说:丫头,振作点!我就笑着回答:我挺好啊!可他一下湿了眼眶,我问他:抓小偷不对吗?他微笑着对我说:你做的对,我真为你骄傲!那是我第一次看他对我笑得那么真挚。那年春节,他用轮椅推着我出去放炮,我们玩的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春节后他又去上学了,可我却不能上学了。于是九平方米的小屋子成了我唯一的天地。真想去踢球呀!有一天我终于偷偷摇着轮椅溜出了家门,我多喜欢蓝天下的空气呀!
  那不是雷家的闺女吗?
  真可怜,这辈子可怎么办呀!
  这丫头平时就跟一帮野小子混在一块儿,哪见过这样的闺女,这么混能混出好来?
  快看,她是瘸子!
  是瘫子!
  是瘸子是瘸子!快来看,瘸子瘸子!
  她是瘸子,你们看,她是瘸子!
  ……
  我究竟是如何从这些喋喋不休的家庭主妇们的议论及顽童们的嘲弄中逃回家的连我自己也忘记了。我只记得回家后面对因到处找我不见而焦虑万分的父母我问:抓小偷不对吗?不能走路也是过错吗?父母无言。我把自己关进小屋,用手轻扶着已经没有任何知觉的双腿,问自己:怎么办呢?
  我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出过自己的小屋。这个星期结束的时候,我对愁眉苦脸的父母说:我只能认命了是吧?从今天开始,我可以安心做一个好女儿了。
  我开始默默地留连在爸爸巨大的书柜前,抽出一本又一本从前不屑一顾的大厚书来读。起初只是为了消磨时光,渐渐的竟着了迷,书成了生活中唯一吸引我的。我知道除了书我不能再要求别的什么了。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读到一首诗:"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不知怎的我当时就想起他扒在窗台上向屋里看的情景,还有那压得扁扁的小鼻子。
丁婶来借椅子的时候我听见她半骄傲半遗憾地说:我们家小奕来信说暑假学电脑不回来了,现在的孩子都不要爹娘了!
  我又想起"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然后我合上书,把它丢在了一边。
  暑假,他真的没有回来。事实上他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暑假了,我不知道他在这一年半中干了些什么,我只知道一年半是段不短的时间,我可以习惯不跑不跳的日子,习惯在九平米的小屋里一天一天地坐着,习惯终日不说话,我把"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度过了一个没有了奕的春节。我常常会不知道胡思乱想什么而发呆,可我从不想未来。
  妈妈是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可我连头也没回,我甚至没想过他会站在我背后。
  丫头,还好吗?
  我竟哭了。一年半了,没人再叫我"丫头",可今天他回来了,只有他仍然这样叫我,多好的名字"丫头"。我听得竟哭了。
  丫头,这是怎么了?他手忙脚乱要拭我的泪。
  不,不,没事。
  那,丫头,我们出去玩?
  他推我出了院子,他推我到太阳下散步,他让我一手拿一支冰棍,一边咬一口。他说我小时候最喜欢这样。我们回忆起儿时的事,他说还记得你杜撰的故事吗?你说你记得我在窗台看你。我说这不是杜撰我记得你当时的样子,你的鼻子像个小叭狗。他大笑,我不笑,我又想"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诗句。他没有竹马只有一个叭狗鼻子,我没有青梅只有男孩子一样的短发。
  夏夜,我们坐在院子里,他问我多大了,我告诉他我十六了。
  是吗?你十六了?他仿佛很惊异的样子,随后他真挚地说:你长大了,一年多不见,从一个假小子长成真女孩了。
  我记得你以前要我学做一个淑女,你说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听了我的话却不答,只望着我,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
  你不快乐?他问。
  你怎知我不快乐?我现在终于成了安静的女孩,不好吗?
  如果为了成为一个淑女而牺牲你的快乐,我宁愿你永远是和男孩子一起踢球的野丫头。
  可我现在没有选择对吗?我只能做个淑女,我再也不能踢球了对吗?
  他突然笑出声来。我抗议地瞪了他一眼,他伸出手一把揉乱了我的头发。
  做淑女是留长发的丫头,你这个男孩头可不成。
  我低下头,不再言语。
  丫头,你变得多愁善感了。
  我没有!
  丫头,也许我不该再叫你"丫头"了。
  我看不懂他的眼神,也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我只有瞪着自己一双没用的腿发呆。我真怀念过去的日子,我多想再踢一场球,跟柱子他们一样玩得一身泥再回家,我甚至宁愿爸爸再打我一次,让我没命地大哭一场,就像从前那样。该多好?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丫头,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一句诗罢了。
  你什么时候会背诗的?我记得你小时侯连"白日依山尽"都背不出来。
  人会变的。你说我从前的样子好还是现在这样好?
  都好啊。
  都好吗?
  丫头你现在说话好像很有深意。
  我?是你心里有鬼吧!
  丫头---
  我真想踢球,真的,真的。。。。。。
  别哭,丫头你别哭!
  我没哭,沙子掉到眼睛里了。
  丫头,你至少还有一点没变。好强和厉害。
  ……
  他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回学校了。临走的时候他来看我,他说他恐怕很久不会回来要我为自己也为大家好好生活。我说你会写信来吗?他深深注视我一眼说不会,你该自己生活。
  然后他走了,真的一封信也不写来。我默默的日子就在轮椅的两只轮子下慢慢地碾了过去,我常在窗前发呆,眼前浮现出他五岁时的模样:我常在纸上重复一句话"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常抱着小说,看主人公的遭遇呆呆地落泪。生活成了一杯无味的白开水,我把过去那个假小子似的我给丢了。我终于明白了残疾意味着什么,我不再正常,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玩耍,也不能穿条长裙在大街上吸引路人的目光,我的快乐在我被告知从此不能走路的那一天就完了。残疾使我甚至连梦也不能有。我总是去回忆那天的事,然而我只记得和柱子的球赛我勇猛地踢进一球,而根本记不清自己如何完成的英雄壮举,记忆里只有个银色的异物。"抓小偷不对吗?"我想起自己那句天真的问话。抓小偷不对吗?我苦涩地摇摇头,天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我不相信那些身残志坚的鬼话,残疾使我失去了一切美好的,我还能快乐?我只想说我不是个一般的女孩,所以我做了一个女孩本不敢做的事,但我才发现我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女孩。我再也不为那件事自豪了,甚至不再提及它了。
  他走后我没有再剪掉半根头发。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头发这么好,如果一切都像从前,星探一定会来请我做洗发水广告。我的头发长得很快,照像时总是楞住,无论如何不能把镜子里的我与十四岁的那个我联系起来。镜子里的这个我那么文静,像一支芙蓉出水,我的皮肤由于不接触阳光而显得苍白,我的头发乌黑垂在额前,这是个很好的淑女模样。
  他回来会喜欢我这个样子,他说过希望我做个淑女。我对自己说。
  然而他没有回来丁家就搬出了大杂院。
  丁家搬家的那天,我躲在小屋的窗帘后偷偷望着那一堆忙碌得兴高采烈的人们,心里的苦涩一点点扩大。丁婶临走时匆匆来我家,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今年真是好年头,分了好房子,小奕又来信说交了女朋友。真是一下子了结两桩心事。小奕的女朋友可漂亮了,看,这是寄来的照片,努,这就是,一看就是南方姑娘,多水灵!小奕说那姑娘会跟他回来,咦,草儿呢?吆,草儿怎在那儿躲着呀。赶明儿到我家玩来,我们住一楼,方便。奥,说错话了。你看草儿倒是越长越秀气了,真不像小时侯了,跟假小子似的。草儿,你奕哥有女朋友了,他没写信告诉你?瞧,这孩子有了对象就不要妹妹了,还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呢!草儿,你脸色可不好,等小奕回来叫他多陪你晒晒太阳。老雷,雷婶有空来玩!草儿,丁婶走了,没事跟你爸来玩。。。。。。
  装满了家具的汽车"轰"地开走了,留下一路尘烟。
  我知道,什么都走了。最后一点梦也装上丁家的卡车走了。在那滚滚的尘烟里,我仿佛又看见他扒在窗台的样子,仿佛听见自己念"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还有什么"仿佛"?!
  丁奕这个名字应该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似乎是消失过,但并没有完全消失是吗?
  因为他又回来了。

 时间对我很模糊,大概有三年还是四年我差一点就让自己相信我已经忘了丁
奕是谁了。可他又回来了,还是很多年前那个孩子头,还是个我行我素的大男孩,还是个我所熟知的奕哥,还是个关心我爱护我如自己亲生妹妹的好"兄长!"
  那一天,是初春吗?我听见妈妈在院子里喊:草儿,快看谁来了!在我还没来得及思考的时候他就跳到我跟前。
  雷草,还认得我吗?夷,看来是我不认得你了。
  我想我没有表情,很久以来我总是没有表情。我面对他的时候就想,他干嘛不叫我,"丫头"而叫"雷草"?我忘了我本应叫"雷草"而不是"丫头"。
  怎么不说话?雷草,你真长大了,什么时候留了这么长的头发?
  很久了,我木讷地回答。
  他从身后拉出一个女孩,我才看到她。
  来,我给你们介绍。雷草,这是我女朋友,韩秋嫣。秋嫣,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雷草!我早就想让你们认识了,一个是未来的好老婆,一个是我永远的小妹妹。哇!幸福到头了!
  讨厌,谁会嫁给你,秋嫣幸福地瞪了他一眼。
  秋嫣你是没见过雷草过去的样子,包你不会相信他是女孩子!雷草,你不要看她现在不说不动,其实韩秋嫣小姐也是个难惹的角色!
  我打量着面前这位韩秋嫣。我诧异她竟然是一头短短的"男孩头",我诧异她的皮肤竟然晒成了古铜色,我诧异她两只眼睛竟然放着亮晶晶的光芒,我诧异她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淑女的味道,我诧异这一切!
  雷草,你怎么了?不欢迎我们?
  今天太阳真好。我所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温和地微笑一下。
  是呀太阳真好,雷草我们出去玩?秋嫣热烈地说。
  韩秋嫣一下语塞了,不知所措地望了一眼丁奕。她在求救?
  雷草,你该出去晒晒太阳。他出来解围。
  我正视着他,他脸上写着的是幸福快乐吗?他一直脉脉地注视她,即使他是来看我的。
  好的,就去晒太阳吧!我感觉自己说话像叹息。
  他边推着轮椅边告诉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南方,所以一直没有回来,现在是探亲假他就和秋嫣一起回来看看父母和我。他说打算明年春天和秋嫣结婚,这样我又多了一个嫂子。
  雷草你高兴吗?你应该高兴,因为你是我最好的妹妹。
  我当然高兴。
  你们俩都是好女孩。我竟认得两个最好的女孩,多大的幸福!
  奕哥,你说淑女是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雷草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岁。我们认识二十年了。那个时候你扒在窗台上,鼻子像小叭狗。
  又来了,那是你杜撰。你怎可能记得你吃奶时候的事?
  那不是杜撰!
  好了好了,固执的丫头!
  奕哥,如果那天没有拦那个小偷,现在我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就不是你了。
  现在的我是我吗?六年前你会想到我会变成一个如此文静的淑女?至少我还会有两条腿走路,而不是几只轮子!
  雷草,你怎么了?
  不,我很好,我一直都很好。
  我挣开他的双手,自己摇着轮椅走开了,把一个若有所思的他和一个百思不解的她甩在身后。我必须离开他们,否则他们会看到我脸颊上滚落的泪水。
  他走的前一天下了雨,可他还是来了。
  他坐在我对面不说话,我低着头也不言语。
  外面在下雨。许久,他突然说。
  是吗?今年春天有点冷。
  你应该去读书,雷草,去读书吧!
  读书?你说我该读书?
  雷草你是个好强的女孩。
  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可惜我现在才明白,我为什么叫"雷草"。什么字不好用要用"草"?因为我生来注定像根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你后悔去拦那个小偷吗?
  不。我常回忆当时的情形,我发现我不恨他,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也许我仍会那么做,这是命。
  这话不像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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